碣石三忠祠记

　　闻三忠祠重建在即，喜甚！祠址于新酉村外，介古莲田天后宫、玄坛古庙间。三忠者谁？乃康熙初年广东巡抚王公来任、两广总督周公有德、进士李公希贤（惠州人）也。三忠事迹动天地、泣鬼神：食禄则尽其忠，爱民远胜于己，冒死直谏解民悬，浩然正气贯长虹。三百年间，民感再生之德，立忠贞祠以祀，未有断者。及文革，入牛鬼蛇神之列以废。今者复祠于指日，忠者继以扬德，窃为三忠喜；仰者得颂高风，是为当世喜；受恩之裔不致忘本，更为邑人喜。幸甚至哉！爰文以述其详：

　　帝王兴一己霸业，以天下百姓为牺牲者，前代固有之，然未及康熙一朝迁界为祸之深也。自清兵入关，获鹿定鼎，至康熙元年历三十余载。久患郑氏佐南明，据台湾、东山、南澳及东南沿海诸岛，树帜反清复辟。乃用燕人方星煥坚壁清野之策：敕江、浙、闽、粤四省沿海民众，迁入內陸，初立界二十里，後增至三十里，民不得越界半步.，船不得片板下海. 。借此绝其民援，进以剿台。迁界令一道猛似一道，东南沿海日见凋残罔极，生灵不堪涂炭。恶政所向，吾邑粤东岂能幸免？

　　吾邑迁界之祸尤烈：康熙元年正月“科、介二大人抵归善（今惠东）、海丰迁界”，三月巡抚都阮卢至海丰勘界，并赈济初迁户；康熙二年五月，“郭、华二大人勘县迁界”。八月，“石、伊二大人续定边界”；康熙三年四月六日，“奉旨迁界”，海丰县界限—东自惠来吊旗山起，西至归善县老熊坑止，计墩台四十三座，垛口三处，河桩九处。中有谢道山一桩，于界外，波涛漂没，难以看守，知县阮士鹏详准于近鸟船湾钉桩。八月十三日，官兵迫令碣石城居民迁入界内；康熙四年十二月，总督阮卢命挖沿边界壕堑，于边界上五里设一墩，十里置一台。界外民屋一律夷平，迫民迁入界内搭寮为居，“越界者斩”。如是迁界三次历时八年，吾邑沿海先为二十里，因碣石卫水师总兵苏利于康熙三年会同龙江部将郑乏、神泉部将余煌、靖海部将陈烟鸿反叛抗迁，至次年八月十七日，为征南大将军王国光大军所剿。清廷遂遣吏部尚书伊里布，兵部侍郎硕图和藩院，将军等勘查海界，下令将边徙足50里，界外均成荒野无人之区。

　　《惠来县志》载：“康熙三年，是年大旱，米价昂贵，潮属饥荒，穷人以野菜树皮充饥，卖妻弃子，饿殍遍地，自寻死者甚多。饿死及自尽者十之八九属被迫迁徙之沿海居民和痗民。灾后病疫流行，田园荒芜”。又遗明隐士廖天佐，以其身历浩劫，所著《迁移图说》，.备述当日惨况：“…十乡之中存无四五，十室之内死有六七，嗟乎！木迁异地，叶落枝衰，人迁别土，家丧身亡。虽理势之自然，亦遭逢之奇厄。故饥非瘴疠丛生，寒非瘟疫，而瘟疫杂至，昔之埋人以棺，今之埋人以荐；昔日葬人以亲戚子孙，今之葬人以修行施舍。读王阳明《瘗旅》之文，悲哀至矣，不过怜其一家之同归；诵李华《战场》之事，伤心极矣，总是叹其今古之同处。…”廖公以满腔悲愤，描出一幅人间地狱图。

　　清廷“捐国家数千里之疆域而弃为荒徼，委朝廷数千里之生灵而听其流亡”，可谓苟政猛于虎，毒过于蛇蝎也！是时民皆流离失所，处生死边缘。而庙堂之内反应各异：奸贪之辈或为虎作伥，无视百姓死活，或狐假虎威，发尽灾难之财；强悍之将，逞一时之勇，率部反叛以抗，有若浇油救火，终以飞蛾之身殉难，徒沾壮烈之名。非但无益于民艰，反令当朝恼羞成怒，使民雪上遭霜；忠贞之臣，为民请命，冒死直谏，救民于水火中，以至舍身取义者。吾邑所祠王来任、周有德、李希贤三公，以天下之忧为已忧，舍己为民，此所以令吾民世代不忘，千秋以祀者也！百代以还，正气所彰，倾心爱民者，始是真爱国也！三忠事迹，至今话及，犹自催人涕零也。

　　康熙三年，李公希贤目睹迁民惨遭横厄，身历浩劫，忧愤交集，上疏康熙帝，痛陈当朝下旨迁界之误，历数迁界有“八不可”。其奏疏云：“沿海农民，饶田原无二三亩，籍捕鱼贾贩以补不足，圣朝颁下，抛弃田地，一尽迁移，民无田可耕，无家可依，贫者食无一日，富者不几月度，饥寒交迫。…为冒死条陈，伏乞俯恤民瘼，以固国本事，窃维山贼海盗何代无之，但当道有制驭之方，使民获宁宇，未闻堂堂天朝邂域也。”以“吞金”自尽，死谏当朝。

　　康熙六年，王公来任，巡视沿海，不忍迁民颠沛流离之惨，遂亲绘《流民图》，正月十三日冒病上《展界复乡疏》，沥血遗言：“沿海边民，惨被荼毒，或被戮而尸骸遍野，或被掳而骨肉星分，或被横征而典妻儿，颠连万状，罄竹难书…臣思设兵以捍御封建而资战争，兹避海寇侵掠，不见安壤上策，仍缩地迁民，去门户而守虚澳，臣未闻也…又奏请裁减粤东兵员，急驰海禁，展复迁界，招徕迁民耕种晒盐，撤去外港内河桩棚，让人民自由采捕”。并奏陈“迁界”政令非但使民众颠沛流离，又令全省每年减少地丁钱粮３０多余万两，致几十万陷于绝境之边民沦为盗贼。公早将已身安危置之度外，疏中谓：“臣上有八旬老母，下有黄口无知之孤，均不足念…虽生不能报国，死犹可无憾也。”终以直谏获罪而罢官，未几病死广州。

　　康熙八年，周公有德接清廷“展界设防”特旨，复查迁民情况。督两广间，深体迁民惨厄，乃上疏痛陈“迁界”之害，为民请命曰：“自立界以来，（民）尽失旧业，乞食无路，今闻皇恩开界安兵，小民可望复业，有如更生，但恳早开一日早救一日之命…臣今任地方之责，目睹流离之民，若效会勘事竣，始请安搬，巩时日尚缓，穷民迫不能待…迁民早返故土，即救旦夕之命…爱民之心，从地方起见…”。是年正月，清廷消除“迁界令”，允康熙三年迁界地区居民回迁原籍。同年七月，康熙帝下诏恢复海丰县。至此，长达八年之北迁浩劫终告落幕。一时海滨市埠镇城，各立祠报德，备抄三忠当日原疏，“使后之君子，不生于其时，不履于其地者，旁观览诵，共相感慨，益知民之所苦，公之恩所大也。”

　　海丰县所属海滨诸镇城之双仁祠，大抵立于康熙八至十年间。乾隆十年吾邑三忠祠犹以双仁称之，何时改称三忠，无从查考。至若与双仁并祀者何人，民间众说纷纭，或传李姓钦差，亦难稽实。唯各地乡老皆言大人姓李，忘其名字。余遍查史料，觉进士李公于迁界之初，泣血指陈清廷政令之误，为天下苍生不惜舍己成仁，何等壮烈，何等伟大！其与双仁合为三忠，惺惺相惜，肝胆相照，同作人间忠义镜，何其完美哉！文忠公有正气歌云：“天地有正气，杂然赋流形…在齐太史简，在晋董狐笔…”若于歌中加上“在清三忠节”一句，文忠公在天，当以为然也。愿吾邑民齐心协力，早复忠贞祠，以慰三忠在天之灵也。复祠之日，阖邑当酹酒以祭。